《鋒面雨》由作家王心鋼、廖春艷共同創作,講的是長征后南方的革命故事。有關紅軍長征的書很多,但多是記錄二萬五千里長征過程的,對于長征中留下的人卻關注較少。在強大的“清剿”力量面前,這些“留下的人”是不容易的,他們不僅要艱難地活下去,還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評論家溫阜敏表示,當他看到這部歷史與藝術交融而成的作品后,感觸頗多。作者善于把握天時地利人和條件,乘時代呼喚紅色文學的東風,選擇以本土為主的紅色題材填補空白,讓讀者了解革命的初心與踐行。同時,作品還整合了一系列的歷史文獻、回憶錄、傳記等,梳理了三年南方游擊戰爭的歷史脈絡,描繪出了一幅完整的南方革命的基因圖。
今天,讓我們來品讀《鋒面雨》第五章:血路。
1
當聽到老母親為保護他而跳河自盡的噩耗時,身在紅軍大學的蔡會文嘶啞地喊了一句“母親——”,一下了跪倒在地上,淚流滿面……
蔡會文本是豪門逆子,其父蔡開先是湖南攸縣涼江鄉山田村一個新發跡的暴發戶,家有數百畝田地,為了光宗耀祖,他送老大蔡南階、老二蔡會文外出讀書。誰知在長沙讀書的蔡會文不僅悄悄加入了中共,還回來革老子的命。
這年寒假,他一進家門,就把父母叫到一起,第一句話就是:“你們要破產!把糧食、田土、山林分給農民!”這一席話父親氣得如喪考妣,嚎啕大哭,大罵兒子是“逆子”。蔡會文可管不了這么多,在山田鄉農民協會成立大會上,號召貧苦農民團結起來,翻身解放。會后,他先將參加大會的貧苦農民帶到自己家里,開倉分谷。每個貧苦農民都分得一擔糧食和一塊銀元。
“馬日事變”后,長沙城里國民黨右派大殺共產黨人,革命進入低潮。蔡會文逃回家,想弄點盤纏好到武漢找黨組織。母親跪在地上挽留他:“崽啊,你當真吃了迷魂湯嗎?你看看外面死了多少人呀,你不為自己著想,也不為我們這兩個老骨頭想想?難道你真的要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蔡會文輕輕地扶起母親,回答道:“娘!請恕兒不孝,我這一生只信奉共產主義,其他事無法顧上了!”說罷,毅然踏上征程,沒想到竟是和父母親永別。
隨后,蔡會文跟隨毛澤東參加湘贛邊秋收暴動,上了井岡山,他歷任紅四軍軍官教導隊黨代表、第二縱隊第一支隊政委、紅一軍團紅三軍政委、江西省軍區政治部主任、湘贛省軍區紅軍總指揮兼紅八軍政委,在一、二、三次反“圍剿”戰中屢立戰功,深受毛澤東的器重。
當時黨內左傾錯誤路線盛行,他被剝奪了軍隊領導職務,轉到地方。然而,“極左分子”并沒放過他,1933年的秋天,他們派出一支武裝小分隊專程趕到數百里外的湖南攸縣涼江,將蔡會文的老母親(其父已病逝)抓到江西永新關押數月。為了不連累兒子,老母親趁人不備,跳入滾滾東去的禾水河。這一噩耗猶如晴天霹靂,讓蔡會文痛苦不已。他的警衛員要找那些人報仇,被蔡會文下了槍,關了禁閉。
1934年10月紅軍主力長征前,蔡會文被重新啟用,任命為贛南軍區司令員,留在中央蘇區。大敵當前,蔡會文本是反對繼續開展大兵團作戰、主張游擊戰的,但中央分局以大局為重為由,他也只好服從。
進攻,失敗,豁出去拼,仍然是失敗。眼看得部隊越打越少、蘇區越打越小,蔡會文痛心疾首,內心充滿迷茫。這時候妻子王蘭英來信告訴他,為他生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他也沒有時間和精力給她回信。直到1935年2月底,中央分局作出突圍決定后,他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3月4日,部隊決定正式突圍,然而臨出發前,還有個別負責人不肯分散行動,仍想和敵人搏命。蔡會文便一個個做動員解釋工作,并與中共贛南省委書記阮嘯仙聯名下了一道手令,催促部下迅速下定決心:
林、匡支隊長
劉、吳政委
現在仁風山區敵是一個團,營龍布一個營,兩個營,安遠增兵一個師,安息石背一個團。
根據上述情況不能集中,按你們那樣沒有辦法突圍到白區去。另一方面,行動猶豫不決,這樣行動,前途不可樂觀,甚至有被消滅的危險。
因此,你們的行動應以連或兩個連為單位,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到三南與河西各地活動。詳細計劃由你們決定。此時,任何猶豫不決都是等于幫助敵人自殺的方法。
蔡會文
阮嘯仙
三月四日十時
仁風山上狂風大作,烏云密布,雷聲夾雜著炮聲、槍聲不斷地從遠處傳過來,且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很明顯,敵人的包圍圈在一步步縮小,必須搶在敵人的合圍之勢形成之前突圍,不然后果無法想象。在古樹參天的叢林里,贛南省委、省軍區機關人員和戰斗部隊共一千八百多人都靜著聽蔡會文作行動部署。
蔡會文攤開地圖,沉著地分析說:“這次突圍,任務很艱巨。由馬嶺到觀音渡一線的敵人是粵軍余漢謀部,在數量上五倍于我,且裝備精良。他們用堡壘嚴密控制的地方,正是我們必經之路。我們要沖過云河、馬嶺和牛嶺這三個主要關口,尤其是牛嶺敵人第三號堡壘,可能要付出重大的代價,部隊才能通過。”
大家神情肅穆,心里都明白,今年1月,紅二十四師就是在牛嶺吃的大虧。
蔡會文掃視了眾人一眼,下令道:“我決定,以一部分隊伍為先頭部隊,并指定重機槍連到牛嶺后迅速搶占制高點,以掩護先頭部隊,拿下敵人第三號堡壘;省軍區司令部、省級機關和警衛連,編在隊伍中間;另一部分隊伍,在后面擔任后衛和做收容工作。”
蔡會文講完話,又到各個隊列中檢查指戰員們出發前的準備工作做得怎么樣。從干部到戰士,從省委領導成員到一般工作人員,每人除了一支武器、兩百發子彈、一條干糧袋之外,連個背包都沒有帶,一個個顯得那樣精干、利索,無牽無掛。連省委書記阮嘯仙也是全副戎裝,他雖然身體欠佳但精神狀態看上去不錯,給了戰士們很大的鼓舞和激勵。
時年37歲的阮嘯仙是廣東河源人,中共早期黨員之一,著名的農民運動領袖,第一任中央審計委員會主任,1934年9月,調任中央贛南省委書記兼軍區政治委員。蔡會文心里明白,在這支隊伍中,數阮嘯仙年歲最大,資格最老,體質最弱,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別說行軍,連講話都感到吃力,怎么經受得了這樣殘酷的突圍呢?
蔡會文掃視了隊伍一眼,叫了句:“光榮連一班班長余虎出列。”回頭對阮嘯仙說:“嘯仙同志,你身體不大好,行軍不大方便,我給你多找了一個警衛員。”
“啪”的一聲,余虎行了一個標準的立正敬禮。
阮嘯仙感受到蔡會文的關心,帶著廣東腔連說:“好嘢,好嘢!”
蔡會文為緩和緊張氣氛,說:“出發前,我忽生靈感作了首詩,念給大家聽聽,如何?”
阮嘯仙知道蔡會文古文底子好,平時愛即興寫詩,便說:“快念來聽聽,以壯行色。”
蔡會文站在一個土坡上,清清嗓子,高聲念起來:
連天烽火炮聲隆,惜別赤都情意濃。
重圍突破萬千重,揮戈直指油山中。
“好一個‘揮戈直指油山中’。”阮嘯仙帶頭鼓起掌來。
2
當天下午,部隊剛出發,就遇上傾盆大雨。蔡會文帶著前鋒部隊走在前列,并讓少共省委負責人陳丕顯緊跟其后,他特地叮囑道:“阿丕,你個子小,就在我身后跟著,小心別走丟了。”
陳丕顯是福建長汀人,化名阿丕,當時只有十八歲。雨太大,頭頂的竹笠根本擋不了雨,阿丕已淋成了雨人,全身寒意四生,但聽到司令員一席話,仍是心暖暖的:“放心吧,司令員,我能跟上,丟不了。”
蔡會文帶領部隊一路南行。夜里,雨漸漸小了,但樹林中到處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戰士們一個跟著一個,走進山谷,翻過山腰,沿著羊腸小道蜿蜒前進。下過雨的山道,泥土松軟,被踩踏過后滿是泥濘,極易打滑,所以走在后面的隊伍不斷有人摔跤,爬起,再摔,再爬起,摔倒時比走路時還多,一路磕磕絆絆,但大家都咬牙堅持前進,不敢有絲毫的松懈。
路過一個村莊時,突然響起了“啪啪”的槍聲,先頭部隊馬上向兩旁散開,作好戰斗準備,但很快又沒了聲息。蔡會文令偵察班進莊搜索,才知道那是一些流氓地痞組成的“靖衛團”,誤以為他們是白軍,鳴槍以示“歡迎”。
蔡會文笑笑說:“白軍來了,神神鬼鬼也都出來了。好吧,我們來個順手牽羊,把他們一網打盡。”
不一會兒,連長黃興洪前來報告說:“已經解決了。俘虜了二三十人,還有幾支爛槍。請司令員指示如何處理?”
蔡會文回答得很干脆:“為首作惡的從嚴,被迫脅從的從寬。”
隊伍繼續前進。天黑路滑,山路實在難走。有的戰士剛爬上山坡,又吱溜滑下來,再繼續上爬,反復幾次,也沒有叫苦叫累的。
隊伍到達馬嶺附近時已是凌晨3點多,蔡會文叫部隊稍事休息,吃點干糧后,立即進入戰斗準備。好幾個端著長槍的敵軍哨兵不停地在站崗巡邏,這一關看來要硬闖了。
東方剛剛露出曙色,馬嶺兩山間突然爆發出炒豆般激烈的槍聲。粵軍企圖以密集的火網堵住紅軍的通道。
“給我打。”蔡會文親自指揮機槍連用猛烈的火力壓住敵人的堡壘。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震耳欲聾。先頭部隊如龍似虎,猛打猛沖,迅速地越過馬嶺、牛嶺這兩道關口。
然而,緊跟其后的省黨政軍機關行動緩慢,越過牛嶺時,遭到了伏擊。敵人憑借優勢兵力和堡壘群,以猛烈火力交叉射擊,把紅軍隊伍攔腰切斷。
蔡會文沉著地發出命令:“命令占領牛嶺以東高地的重機槍連,用熾烈的火力從側背打擊敵人,接應后續部隊前進;狙擊班從西面斜刺里插向敵人的第三號堡壘,堅決把它摧毀。”
出發前才調到狙擊班的戰士唐大炮匍匐前進,登上山坡,趁敵人尋找目標的間隙,緊沖十來步,迅速挨近堡壘,把綁在一起的兩顆手榴彈塞進了三號堡壘。隨著轟隆一聲,三號堡壘啞然無聲。
“這下干得夠本啦,起碼五十個。”唐大炮手里拿著一挺快慢機槍,朝著潰退的敵人大聲地說。誰知話音剛落,“嗖”的一顆流彈,唐大炮應聲倒下!
“為唐大炮烈士報仇!”狙擊班班長端起唐大炮的機槍,向反撲過來的敵人一陣猛掃,頓時堡壘前敵尸累累。
敵軍感受到側面的嚴重威脅,集中火力向三號堡壘的缺口密集射擊,子彈像飛蝗一樣,落在戰士們前后左右。蔡會文領著隊伍時而匍伏,時而前進。突然,他舉起手臂,往西一揮:“朝這個方向沖,猛沖!”
黃興洪連長和警衛班戰士照著司令員指揮的方向,拼死殺開一條血路,占領了東面高地;然后用機槍、步槍組成的火力,接應后續部隊突圍。
正在這時,贛南軍區政治部主任劉伯堅的馬被擊中。劉伯堅個子魁梧,本來目標就不小,加上騎著一匹白馬,更加引起敵人注意。戰馬負傷后,他迅速地跳下來,帶著官兵向敵人猛射,一鼓作氣沖過了第一號、第三號堡壘。然而,當他們沖出山坳到達信豐唐村時,一顆流彈飛來,擊中劉伯堅的左腿。警衛員沖上前,準備架著他走,可還沒來得及把他的手搭到肩膀,自己也中彈倒下。
劉伯堅不能行走,只能伏在地上用手槍向蜂擁而來的敵人射擊,掩護其他戰士沖過。最后,子彈打光,他落入了敵人的魔掌。與他同時被捕的還有中央分局辦事處副主任梁柏臺等。
黃昏,暮靄沉重,槍聲稀落。經過一天的激戰和急行軍,馬嶺、牛嶺已遠遠地拋在后面。天漸漸黑了下來,雨還在下,沒有一點星光,找不到任何可以辨別方向的天然目標。蔡會文憑著風雨刮來的方向,看著指北針上微弱的熒光,來確定前進路線。阿丕緊緊跟其后,幸虧蔡會文個子高,黑暗中依稀看得見他的身影,可以跟著他的身影前進。
羊腸小道上滿是泥漿、斷樹、草叢和石塊,戰士們一路跌跌爬爬地向前行進著。天色將明,部隊來到一座密林里,蔡會文命令停下休息。
官兵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頓時感到饑腸轆轆,寒氣砭骨。經過一天激戰,又走了一夜的路,無力的雙眼不時地自動瞌下來。大家隨便吃了點干糧,就地鋪一層松毛作床,弄一塊石頭作枕,倒頭便睡。
天亮了,偵察班和跟隨阮嘯仙的警衛員余虎,從山間小徑飛奔而上。
余虎見到蔡會文,抽噎著說:“報告司令員,我們首長犧牲了。”只見他兩眼深陷,滿臉血污,淚和著血滾滾而下。
蔡會文聽了一驚,跨前幾步,緊握余虎的手,忍著悲痛說:“到底發生了什么?快說!”
“阮,阮書記犧牲了。”余虎有些結巴說,“阮書記長期帶病,身體本來虛弱,連日急行軍,十分勞累。當走近牛嶺時氣喘病又發作了,他不得不停了下來。戰斗開始時,他帶病指揮,忽然被一顆流彈擊中胸口。他喘著氣,高呼‘為革命戰斗到底’,便倒下了。我摸了摸他的脈搏,已經停止跳動,地上還流著一大灘血……”
余虎眼里噙滿淚水,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你怎么沒有把首長保護好啊。老子真想一槍斃了你。”蔡會文狠狠地敲了余虎一拳,失聲痛哭。阮嘯仙可是農民運動的前驅,卓越的領導人啊,叫他如何向中央領導交代?
官兵們聽說阮書記犧牲了,都圍了上來,一個個神情肅穆。
蔡會文痛哭一頓后,冷靜下來,他望著官兵們,輕聲說:“圣地埋忠骨,浩氣貫長虹,阮嘯仙同志和光榮犧牲的烈士們,同我們永別了。讓他們留在革命根據地的土地上吧!”說到這里,他把拳頭一握,大聲說:“我們一定要繼承烈士們的遺志,堅持到底。”
阿丕清點了一下隊伍,剛才這一仗,部隊傷的傷,亡的亡,走失的走失,只剩下八十多人了。他苦笑著對蔡會文說:“你這個司令員,如今快成連長了。”
蔡會文倒也樂觀:“連長就連長,只要沖出去,我們就是勝利的。告訴負責收容的同志,一定要把失散的戰士找回來。”
果然,剛走了五六里路光景,負責收容的同志報告說,有十幾個負傷的同志趕上了隊伍。蔡會文一把抱住那個領頭的戰士搖了搖,情不自禁池說:“我還以為你們完了呢。”
“怎么能這樣完了呢?敵人還沒有嘗夠我的布爾什維克的打擊呢。”戰士樂觀地說。
“好,給你一個布爾什維克的打擊。”蔡會文被戰士的樂觀精神感動了,敲了一下他的胸脯。
部隊在山里輾轉了幾天,漸漸擺脫了追兵。趁著東方吐白前,他們在王母渡附近偷渡,順利渡過了桃江。一過江,油山在望。蔡會文展望桃江兩岸旭日東升,萬木蔥綠,不禁仰首詠起新寫的詩作《渡桃江》:
三月渡桃江,江水滔滔不絕。休道人饑馬乏,三軍心似鐵!
過關斬將敵膽寒,破賊圍千疊。指顧油山在望,喜遂風云合!
3
原以為過了桃江,與當地黨組織聯系上后,部隊會安全一些。沒成想部隊挺進到離信豐河十多里處,偵察員報告說前面有粵軍把守隘口,后面被甩掉的江西白匪也快要追上來了。
蔡會文心想,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看樣子已經別無選擇,唯有向前硬闖過去,殺出一條血路來,才有生機。他果斷下令:“大家跟我上。趁前方粵軍還未摸我方底細,集中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上去,打他個措手不及。”說著,他端起一把機關槍沖殺在前面。
果然,紅軍一陣猛打猛掃,粵軍猝不及防,以為是來了紅軍主力,趕忙讓開一條路。蔡會文率領戰士們像秋風掃落葉般擊潰攔截的敵人,順利沖過隘口。
到達信豐河邊,一個艄公告訴蔡會文,河對岸有廣東兵駐防,河水很深,不能強渡。蔡會文會請艄公帶路沿河選擇合適的渡河地點,偵察員緊急報告說:“江西的追兵和被擊潰的廣東兵會合一起,朝我們這邊壓了上來。”
“來得好快啊。”蔡會文立即指揮部隊搶占左邊山頭一個制高點。
紅軍剛到山腰,敵人已聚集在山腳下;紅軍登上山頂時,敵人已控制了整個山坡,并在展開兵力,準備向山頂紅軍進攻。顯然,粵軍從江西的追兵口里打聽到這只是一支共軍“殘匪”時,大呼上當,要報剛才的一箭之仇。
由于不熟悉地形,蔡會文上山后才發現這座山是個絕境,前面是個波形大坡,容易上山,誰知后面卻是一塊斷崖,下山則是絕路。
此時,槍炮聲大作,山坡上煙塵騰騰。敵人潮水般向山頭涌來。紅軍官兵橫下一條心,齊聲喊道:“不走了,跟敵人拼了!”
戰斗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蔡會文指揮部隊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進攻。敵兵尸體狼藉,在山坡上倒下一排又一排。紅軍也付出重大傷亡,最后,子彈打光了,便搬起石頭,把闖到前沿陣地的敵人砸下去。后來連石頭也找不到了。
蔡會文望著山下一面嚷叫一面往上沖的敵人,霍地站了起來,從一個重傷員手里抓過一支步槍,上好刺刀,喊道:“同志們,現在正是考驗我們的時候了,沖啊!”
陣地前沿,展開一場你死我活的白刃戰,刺刀閃著寒光,鮮血匯成紅流。有的同志由于刺得太猛,刀拔不出來。有的接連捅了十幾個敵人,連刀刃都鈍了,他們又用槍托去砸,最后槍托也砸斷了,干脆摔掉那半截子槍桿,徒手抱住敵人格斗……
山谷里回響著沖殺的呼喊,空氣里彌漫著血腥的氣息。敵人的強攻,又一次被氣壯山河的英雄紅軍打垮了。
然而,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并沒有善罷干休,在山腳下又開始新的集結。粵軍官高嚷:“赤匪已彈盡糧絕,堅持不了多久了,沖上去,重重有賞。”
“司令員,我們不行了,您領著同志們突出去吧,敵人由我們來對付!”重傷員們齊聲向蔡會文請求。
“我們是共產黨員,請黨組織給我們最后任務,讓我們掩護同志們突圍!”
“我們是共青團員,請首長把我們留在陣地上,這就是我們的入黨申請書!”
蔡會文為革命十年征戰,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催人淚下的悲壯場面。縱然是青山處處有英魂,怎么能忍心把這些患難與共、風雨同舟的戰友丟下不管,讓敵人任意對他們虐殺呢?蔡會文把嘴唇咬出了血,絞盡了腦汁,卻還是想不出一個穩妥的辦法來。他知道在這種危急關頭,指揮員的沉著鎮定是獲得轉機的至關重要的前提。
他不動聲色地在陣地上逐個檢查傷員的傷勢,只見有個戰士撕下自己的一節綁帶在替戰友包扎傷口,不由眼睛一亮,從中得到了啟示。他立即吩咐全體指戰員把綁帶解下來,一根一根地把綁帶連接好,讓警衛員拿著,自己領了幾個干部沿著崖壁尋找比較隱蔽而又安全的地方。最后,他把綁帶扎在一座土丘背后的樹樁上。
官兵們恍然大悟,蔡司令員要用綁帶把大家放下懸崖去。綁帶牢牢地扎在樹樁上,大家都用激動的目光望著它。可就是沒有人愿意先走。
干部要為戰士做后盾,戰士都要堅守陣地;干部勸戰士先下,戰士又催干部先走。推來讓去,結果誰也不肯動。敵人的炮彈又在山頭爆炸了,他們新一輪的沖鋒馬上開始。官兵們你望我我望你,沒有人走近綁帶處。
“你們幾個過來一下。”團長王赤招呼幾個團營級干部在一起神秘地叨咕著,根本不把被炮彈掀飛的土石放在心上。
蔡會文急出火來了,喝道:“再猶豫下去,就等于幫助敵人消滅自己!大家聽我的命令,給我趕快下山。”說著,他端起一挺機關槍,要到前沿陣地為大家打掩護。
“大家一起上。”不等蔡會文把話講完,王赤使個眼色,幾個干部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蔡會文捆個結實,任憑蔡會文如何掙扎,就是不理睬。
“你們要干什么?”這突如其來的“集體綁架”,蔡會文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
不容蔡會文再往下想,同志們把他拾到懸崖邊上,王赤誠懇地說:“司令員,為了黨的事業,為了我們這支部隊,您一定得做個榜樣,先下去。”
蔡會文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眼睛頓時模糊了。
傷病員一個個脫離險境,戰士們先后下了懸崖,干部們正在替司令員松“綁”。
部隊安全脫險了,蔡會文感慨萬端,端詳著一張張布滿硝煙卻剛毅的臉孔,異常激動,他詩興勃發,寫下了《突圍行軍記事》:
料峭春寒融,強敵跟蹤,夜行山谷月朦朧。
林密坑深驚敵膽,莫辯西東,血染遍山紅。
士氣豪雄,餐風飲露志如虹,倦臥茅叢石作枕,若醉春風!
又是連續幾天的艱苦長行軍。蔡會文他們終于到達油山,在蒼茫暮色中,來到了大嶺下村。在這里,他們不僅見到了李樂天、楊尚奎、劉新潮等,還見到了項英、陳毅。離開仁風山區的這些天來,蔡會文一直為項英、陳毅的安全擔心,誰知他們卻先到達油山,懸在蔡會文心上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把蔡會文迎進村后,項英豪邁地對說:“國民黨報紙上造謠、吹大牛,說我項英在江西仁風山上被抓獲,現在被關在監獄里,難道說我這個項英是假的?”
大家哄堂大笑。
陳毅指著郁郁蔥蔥的油山說:“這里橫跨贛粵兩省,號稱‘千峰轉不盡,十里萬重山’,樹木遮天蔽日,山中有洞,洞洞相連,是個打游擊的好地方,我們就在這里扎下根來。”
項英則點題道:“我看,我們未來的根據地就以油山為中心,廣泛開展游擊戰爭,讓這里成為中國革命的一個重要支點。”
屈指數來,從1934年10月20日黨中央率紅軍主力離開中央蘇區起,到留守部隊最后突圍離開中央蘇區,他們在“三角地區”堅持斗爭,達四個多月的時間。九路突圍中,只有兩路是較順利地突出去了:陳潭秋、譚震林率二十四師4個連到閩西;龔楚、石衡中、史猶生率二十四師七十一團去湘南。其他七路都遭受堵擊襲擊,或被打散,或遭重大殺傷,許多重要領導人英勇犧牲、被俘遭害,或從此失蹤。其中有賀昌、阮嘯仙、李才蓮、古柏、萬永誠、梁柏臺和周以粟等。
陳毅關切的是毛澤覃。在毛氏三兄弟中,毛澤覃是唯一能親自帶兵打仗、沖鋒陷陣的人,由于卓有戰功,曾獲一枚二級紅星獎章。
1935年4月25日下午,毛澤覃率領的獨立師被打散后,他便率領部分游擊隊員穿山越谷,來到瑞金縣一個叫紅林的大山中。高山上有個村子叫黃田坑,他們便夜宿村里。不料第二天拂曉槍聲大作,敵人追上來包圍了村子。毛澤覃命令隊員們撤往后山,自己則跑到門外一個高地,端槍掃射涌來的敵軍,以掩護大家撤退。
隊員們迅速撤退了,而毛澤覃卻再也無法突破敵人的包圍。一陣槍彈飛過來,射中了毛澤覃的左右腿,鮮血染紅了草地。毛澤覃咬緊牙關,忍著劇痛,雙腿跪在地上,繼續朝敵人射擊。更多的子彈飛了過來,穿透了他年僅30歲的身體……
這半年來,最大的損失不僅是丟了地盤,而且武裝力量大為削弱。項英后來總結這一階段之所以失敗有三個原因:一是準備不足。中央匆匆決定突圍,沒有對留守的黨組織和部隊進行有計劃地部署,連他這個主要負責人也是提前半個月才知道的,其他成員更加沒有精神準備。而因為出于保密考慮,基層黨組織和群眾更加不知道,沒作任何準備。二是估計不足。總以為主力紅軍還會打回來,對嚴峻的敵強我弱的形勢認識不足,還保持正規軍的編制和井岡山游擊戰爭的方式,集中兵力與敵人硬打硬拼,犧牲很大。三是沒有改變斗爭方式,迅速將隊伍分散打游擊,錯失了突圍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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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軍政會議正準備繼續進行,李樂天進來報告說,剛才接到山外送來有情報,說粵軍余漢謀部已制訂全面“清剿”計劃,將對油山進行包圍和進攻。項英和陳毅商量后認為,油山不可久留,機關和部隊必須分散轉移。
李樂天說:“狡兔還有三窟,這一著我早準備了,你們跟我換一個地方開會。”
隨即,他帶著大家轉移到大庾縣河洞鄉長嶺村沙灣自然村,在半山腰中的農民羅學文家中繼續開會。這就是著名的“長嶺會議”。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這里視野開闊,一眼可見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延向山外,便于發現進山的敵人,背后是高山密林,容易疏散隱蔽。
開會期間,蔡會文部失散的戰士陸續歸隊,阿丕計算一下,增加到三百余人,不禁信心倍增。
項英在會議總結時說到:“這次會議傳達學習了中共中央關于分兵開展游擊戰爭的指示,客觀分析了當前形勢,批判了革命悲觀主義和死打硬拼的極‘左’思想,強調游擊戰爭要以發動和領導群眾斗爭為主,要求大家迅速轉變斗爭方式與工作作風,注意積蓄和保存革命力量。我覺得會議開得很好,開得很及時,尤其是會議制定了‘依靠群眾,堅持斗爭,積蓄力量,創造條件,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方針,決定以南嶺山脈為依托,以保存有生力量為主體,長期堅持在贛粵邊開展游擊戰爭。這對于我們今后開展工作有重大指導意義。”
項英最后說:“根據會議確定的‘統一指揮,分散行動’的原則,決定將贛粵邊地區的紅軍和游擊隊整編為四個大隊和若干獨立的小分隊,每個小分隊由十幾人、二三十人組成,便于分散活動,其中,由向湘林率領一支三百多人的骨干隊伍,到江西的信豐縣與安遠縣交界地區,開辟新游擊區,并向三南發展;曾彪的油山游擊隊轉向信豐的崇仙一帶活動;蔡會文率兩個大隊約三百人向湘粵邊轉移,建立湘贛游擊區,和贛粵區聯成一片;而特委機關則向北山轉移。”
陳毅補充道:“分兵后,贛粵邊共有五個游擊區:即油山游擊區(江西信豐與廣東南雄交界),北山游擊區(南雄西北帽子峰周圍),信康贛游擊區(以大龍地區為中心),南山游擊區(三南和南雄交界),上猶崇義游擊區(贛粵湘三省交界)。各個游擊區相對獨立,各自為戰。”
項英把蔡會文、向湘林叫到身邊,交代說:“這次分兵,你倆所帶的隊伍最多,擔子最重,尤其是會文,你要想方設法和爭取與龔楚的部隊和中共湘贛省委譚余保他們取得聯系,這樣我們的游擊區就可以聯成一片。”
蔡會文說:“放心吧,湘贛粵邊這一帶我都熟悉,找到他們并打開局面后,我會派人來接你們過去的。”
陳毅豎起食指對蔡會文說:“會文同志,我想向你要一個人。”
“誰啊?你盡管說。”蔡會文爽快說,“首長開口,豈敢不給?”
“就是他。”陳毅指了指蔡會文身邊的阿丕,“他和劉新潮都是十八歲,留他下來好做青年人的工作。”
蔡會文原以為陳毅會要一個軍事干部,沒想到要的是自己喜歡的阿丕,但既然答應也不好改口,便說:“好啊,阿丕跟著首長更有發展前途。”
會后,大家迅速分頭準備。陳丕顯沒想到自己要與蔡司令員分開,有點依依不舍。夕陽西下,暮色蒼茫。蔡會文剛結束出發前的檢查工作,阿丕迎頭走到他的身邊,嘴里喃喃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阿丕,你還有什么要說嗎?”蔡會文見阿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和顏悅色地問道。
阿丕本來想好了一肚子話,可是讓蔡司令員這么一問,嘴卻張不開了。只是呆呆地望著這位可親可敬的年輕將軍。
從中央蘇區突圍到達油山這一段驚心動魄的時間里,阿丕與蔡會文幾乎是寸步不離,形影相隨,結下了深厚的戰斗情誼。
蔡會文看出了阿丕依依不舍的惜別之情,主動從口袋里掏出一疊詩稿,說:“革命者一無所有,臨別我也沒有什么送你,就把我一路寫的幾首拙詩送作個留念吧。”
阿丕最喜歡的就是蔡會文詩稿,不禁喜出望外:“太好了,這是我得到的最珍貴的禮物。”
部隊離村走出了老遠,阿丕還是一直陪伴在蔡會文身邊,送了一程又一程……
就在阿丕送別蔡會文時,項英、陳毅也來為曾紀財送行。特委為加強與原中央蘇區的聯系,決定成立中共信康贛縣大龍中心區委,派曾紀財任中心區委書記,以加強大龍地區的工作。
陳毅指著地圖跟曾紀財分析說:“大龍地處信豐、南康、贛縣三縣接壤處,包括信豐的牛頸、星村,南康的龍回、三益和贛縣的大龍、立瀨、王富等地。雖然這一帶沒有大的回旋余地,但它與中央根據地僅隔一條桃江,有著非常重要的戰略地位。”
項英點了一支煙,插話說:“沒錯,一旦敵人占領這個地區,我們要想與中央根據地取得聯系就更加困難了,所以老曾,你此行的任務很艱巨啊!”
項英深深地吸了一口黃煙,又緩緩地吐了出來。“首先你要設法盡快地與當地的交通員聯系上,恢復和健全大龍中心區各級中共組織,然后建立一套新的工作方法。”
曾紀財堅定地說:“我保證完成任務,一定不會辜負兩位首長的重托!我正好認識那里的一位同志,我倆曾一起抬過擔架,后來他老婆生孩子,他就回家去了。他跟當地人很熟,我直接找他聯系就行。”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現在斗爭形勢越來越復雜,你要注意工作的方式方法,不能讓敵人鉆了空子。”陳毅提醒道。
“明白。我會謹慎行事的。”曾紀財點頭說。
辭別項英、陳毅后,曾紀財由一個秘密交通員帶路,連夜往大龍區趕。不巧,半路上和搜山的敵兵遭遇,兩人連忙躲進路邊的草窩里。
敵人吆喝著四處搜索,越走越近,眼看就要搜到兩人身邊。交通員低聲對曾紀財說:“看來今天是躲不過了,我們倆人只好犧牲一個。你是負責干部,應當趕緊走,由我出去把敵人引開。”
曾紀財還沒有反應過來,那個交通員就主動站起來,迎著敵人走去,大聲說:“喂,別搜了,我在這里。”
敵人一個個用槍指著他問:“哎,還有一個藏在什么地方?”
交通員用手指了指:“在東邊,我帶你們去。”說著,就把敵人往東邊引。
曾紀財悄悄在草叢中爬動,乘機脫了身。
敵人發現上了當,狠命用槍托地打交通員。交通員吐了一口血,不屑地說:“再打也沒有用,人家早跑遠了,你們抓不著了。”
“丟那媽,老子你也敢騙。”敵人惱羞成怒,用刺刀連續往交通員身上剌,將他活活刺死。
曾紀財遠遠地看著這血腥一幕,心里悲憤地叫著:“兄弟,我一定為你報仇。”
可是曾紀財至死也不知道這位交通員的名字。后來,他只身到達大龍地區,逐漸打開了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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