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招收過全盲學生的大學,招收盲生具有現實可行性嗎?
12月,不少大學生即將進入期末考試周。從廣州市啟明學校(“啟明學校”)畢業并考進了廣東金融學院的全盲學生彭香香,也即將順利度過了自己在普通大學校園里的第一個學期。
這是一次從未有過的探索,但大家發現,事情似乎沒那么復雜。
在這個過去從未招過全盲學生、面積近一平方公里的校區里,她自如讀書、生活,參加辯論賽等大學活動。很少人知道,三個多月前的彭香香其實還在為能不能進入普通大學而憂心。
三個多月前,彭香香因為是廣東首位文化類(非術科)普通高考獲報讀本科院校資格的全盲考生而備受關注。但那時想要進入普通大學的不止是她,還有如今考進私立華聯學院的盲生周子朝。
他們所在意的,并非公眾關注的成績和勵志,而是有沒有學校接收。
現實中,鮮有人關注走出盲校后的盲生,可以如何融入以健全視角構建的社會里。彭香香和周子朝也都清晰意識到,后來自己能融入大學不過是幸運而已,太多的問題和挑戰,夾在盲生和普通大學間。
·升學的通路卡在了哪里?
·沒盲道就生活不了了嗎?
·只有紙質教材怎么辦呢?
……
當越來越多盲生有能力考上普通高校,給每一個迷茫的盲生和大學管理者探索現實可行的無障礙路徑顯得至關重要。
也是這個12月,由廣東省殘疾人聯合會、廣州市殘疾人聯合會指導,廣州日報報業集團(廣州日報社)民生工作室主辦的民生深一度沙龍之視障學子升學路在啟明學校舉行,國內多名學者以及實務工作者在沙龍中一同探尋答案。
實際上,過去從未招過盲生的大學,其實招收盲生融入校園,并不難。
想讀大學,為什么這么難
“在我小的時候,視障人士求學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那時候就不知道哪里有接收盲人學生的學校。”在民生深一度沙龍上,北京市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公益慈善中心副秘書長,同時也是一位視障人士的張文東回憶起早年艱難的求學路時說道。
“殘障”不是泛化的概念,每個人都可以在深造學習中實現自我探索。但2014年之前,視障學生面對的不僅僅是“能不能上學”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參加普通考試”的問題。“大家的理由很多時候是一樣的。”他說,“一句沒有先例,視障學子便連普通高考都參加不了”。那時大家看的不是有沒有相關條文,而是“有沒有人嘗試過”。
張文東
《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明確提出,“高等學校必須招收符合國家規定的錄取標準的殘疾學生入學,不得因其殘疾而拒絕招收。”《中華人民共和國殘疾人教育條例》(2017年修訂)也提到,“殘疾人參加國家教育考試,需要提供必要支持條件和合理便利的,可以提出申請。教育考試機構、學校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予以提供。”
雖說融合教育是特殊教育的發展趨勢。但沒人嘗試過,于是管理者不敢試,殘障伙伴不知可以試。更多時候,人們沿用了三十多年前的“老辦法”。
“老”辦法回應不了“新”需求
1985年,濱州醫學院設立殘疾人臨床醫學系;1987年,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成立;而天津理工學院、北京聯合大學也相繼招收殘障學生,采用有別于普通高考的單考單招(特定專業,自主考試,單獨招生),專業多為按摩、音樂。三十多年后,單考單招依舊是殘障學生升學主渠道,但學校數量和可選專業變化不大,而且多集中在北方。
一方面,不少廣州的視障學生如果想要考本科層次高等院校,就得“跋山涉水遠離家鄉”;另一方面,在個體智能乃至綜合素養發展日益受到重視的當下,視障學生的依舊被“泛化的概念”和“障礙的風險”卡在更多元的大學選擇前,也失去了在更開放的人際交往和社會化學習中進一步提升社會適應力和自我發展的可能,“一眼看到頭”。
你說盲生的能力有天花板?那也不是。實際上,已經有許多視障伙伴躬身入局,探索了更多的可能。
彭香香
現在有盲人律師出現了,有盲生在讀普通大學社工專業……越來越多選擇的可能在顯現,但單考單招里并沒有這些選擇提供,依舊是針灸推拿專業和音樂專業;而選擇參加普通高考有時也有“賭”的成份,哪怕有了無障礙支持,比的還是視覺為中心設置的知識和內容。“仿佛是告訴你看不見就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不可能。”一視障伙伴說。
但一位特殊教育者則指出,事實上,這些年的特殊教育一直在進步,學生能力也在逐步提上來,大家會越來越多思考自己的多元出路和綜合素養發展。然而,當視障學生高考申請合理便利不再是稀罕事,當盲生考高考成為公眾眼中的勵志故事時,背后的風險卻嚇退了很多學生——“你只能高考和單考單招二選一,還要擔心考的學校接不接收”。
這時,大家需要一起想更多的出路。
找到“運氣”之外的解決方案
“當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到彭香香的時候,我們要更清晰地意識到,這種‘幸運’背后的不可復制性——我們要探討的是,如何讓更多普通的視障學子也能考上普通大學。”在民生深一度沙龍中,廣州市政協委員鄭子殷更關注的是香香和子朝的案例能不能”被復制”。他認為,視障學子固然自己要足夠努力,但始終需要政策打開一條通路。
首先是專業供給問題。
目前,大多數視障學子升學就讀的專業以中醫推拿為主,但并不是每一個學生都喜歡或適合這個專業,另一個方向是音樂,但也不是所有視障學生都有這個特長,社會能為他們提供的專業很有限。他認為,視障學生同樣享有教育公平,“就是他們只要有能力且符合條件,想讀什么專業,高等教育就應該為他們提供相關專業的學習機會。”
鄭子殷提出,如果想要選擇針灸推拿和音樂之外的專業,視障學子只能走普通高考的路線,但是即使有合理便利,在高考賽場上,視障學子與普通學生的競爭都是不公平的,“還是需要有政策的傾斜”。
很多孩子只能單考單招,去到遙遠的城市讀書。
“近年來我們一直在推動廣州地方的特殊教育立法,為此做了許多的調研,也能清晰地發現,高等教育始終是特殊教育推進的一個難點。”廣州市人大代表雷建威表示,靈活的招生錄取方式,或是突破口。當越來越多的視障學生希望升上大學,而通過單考單招提供給視障學子的學位競爭越來越大,不少家長和公益人都期望華南地區也可以配置一所單考單招的院校。
雷建威提出,單考單招需要籌備較多的資金,同時需要一定的人數規模,在這一愿景落地前,希望有高校能對視障學生開放他們能力適應的專業,比如社工、心理、語言類專業等,然后采取單考單招或者自主招生等方式招生,錄取后把視障學生放到普通學生班級中進行融合教育,“這種方式‘性價比’最高,且融合教育是發展趨勢。”
廣州市人大代表黃筱瀛提出,目前高校的專業人才培養方案主要是針對普通的學生來制定,制定的過程中“沒有那么個別化”:“這就意味著還要克服不同學生之間的融合困難”。不過,也有公益人士指出,廣州特殊教育學校發展歷史悠久,資源充實,也可以考慮給盲校增加“協助者”角色,聯合高校辦學或是提供融合指導,打破壁壘。
盲校有充足的無障礙校園支持經驗,而且可行性高。
進入普通學校,沒想象那么難
在民生深一度沙龍上,有一線工作者指出,其實除了政策和資源瓶頸外,“之所以盲生進入普通高校有那么多的壁壘,是因為普通高校大多是以‘健全視角’建設的,沒盲道,沒輔助閱讀工具,大家都覺得,這種環境里,盲生是適應不了的。而考試提供合理便利也就半天的事情,但盲生一進學校就是四年,誰都不敢冒這種不可控的風險”。
“其實直到我看到志愿錄取結果的那一刻,自己的擔心才完全消失了。”香香坦言,盡管從政策上來說,只要分數達到高校的錄取要求,他們是應該被錄取的,但是自己還是很忐忑,“如果高校知道了我的情況,會不會不愿意接受我”。周子朝是2023屆畢業生,因為上一年碰壁了,他不得不選擇了再高考一年,幾經周折,今年才終于被錄取。
而錄不錄取的關鍵,在于學校知不知道盲生怎么適應校園生活。
不少一線教育工作者以及公益人士坦言,其實這是一個校園和盲生都可以直接獲得外部資源,進而適應彼此的環節,但大家在很多方面存在誤區,導致“大家都知道要共融,但是以為共融不了,然后就這樣陷入僵局之中”,而主要的誤區,集中在“教材”“行走”“提前訓練”等議題上。
很多校園生活,盲生也完全可以參與。
沒有盲道,怎么就不能走了
很多人覺得,一個從來沒有錄取過殘障學生的學校一旦錄取了第一位殘障學生,便要“花費巨大的成本進行無障礙的改造”——比如,學校是沒有盲道的,那在偌大的校園里鋪設盲道,工程不小,而這還只是一方面,此外還有各種地方的盲文標識。
一位特殊教育工作者指出,實際上,“短期來看,其實高校可以不必擔心要在物理環境做過多改造,更多時候,需要的是充分的信息交互和資源共享”。此前,為助力彭香香所考取的高校無障礙化,高校與啟明學校在彭香香被錄取后的第三天,便辦了一場“開啟大學學習生活交流座談會”,重點針對香香大學學習和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問題進行詳細的交流。
沒有盲道沒關系,提前一周入學行走建立心理地圖也能獨立行走;教材都是紙質書也沒關系,可以尋求內外部資源來實現無障礙有聲電子書的轉化,考試可以使用讀屏軟件;不知道全盲學生的需求,則由啟明老師介紹香香在住宿座位、家校合作中的具體需求和相關的措施……值得關注的是,很多看似不可能解決的問題,在這次座談會上都通過信息交互和技術方法共享得到了解決。
高校與特殊學校在錄取特需學生后聯動多方召開大學學習生活交流座談會其實已經不是第一次,這種方法在特需學生入學前建立適應不同個體的發展支持體系卓有成效。一位特校工作者指出,“甚至在很多人看來不可能的數學圖形轉化為盲文的問題,其實也可以通過這種信息需求交流轉介會,實現資源共享,特校本身就有機器可以實現數學圖形的標識,而且也愿意對外支持。”
盲文刻印機怎么找、讀屏軟件怎么設置、怎么協助盲生建立心理地圖、如果臨時迫切需要打印盲文讀物找誰,這些都是可以找到特校尋求指引和支持的。
上學沒教材?這也不是問題
面對全盲學生,高校最頭疼的一個問題可能就是學習載體的問題。一位特殊教育工作者指出,“每個孩子讀書都需要教材,但全盲學生在九年義務教育階段摸的是盲文教材,一上到大學,學校也不可能配備盲文書,這時就頭疼了。”此前,彭香香和周子朝也遇到了類似的問題,“有的器械可以掃描紙質書識別文字,但精準度不夠”,但學校也沒有可朗讀格式的電子版原書。
也是今年,針對這一問題,各界愛心人士主動推動了彭香香和周子朝與廣州圖書館“學識之眼”視障大學生教材圓夢計劃建立聯系,由后者組織志愿者,為學生所要學的教材制作電子有聲書,其中香香10本,子朝13本。該項目負責人表示,很多時候并不是沒有解決方案在所以解決不了,而是大家不知道有這種服務,“我們也特別歡迎大家找上門來,或者主動尋找當地圖書館的支持。”
實際上,如果可以獲取出版社文字版電子書,問題可以更順暢地解決。
記者嘗試以視障者朋友身份聯系出版社尋求電子書教材,但得到了這個答復。
有學者指出,2022年《馬拉喀什條約》正式在中國生效,提到為閱讀障礙者使用作品提供版權便利,同年,國內出臺《以無障礙方式向閱讀障礙者提供作品暫行規定》,一年后,《無障礙環境建設法》正式實施,視障學生本應該可以直接向出版社申請電子書,但目前大多數出版社因為“沒有先例”,因版權問題不提供可識別文字的電子書版本。
與此同時,社會上對“學生該向學校還是教育局或出版社申請無障礙格式電子書”“怎么一個申請流程”這些問題還沒有明確的答案和清晰的流程指示,出版業沒有形成完整的《馬拉喀什條約》落地方案,因此無從推動。而接下來,推動與出版社之間的交互,制定符合《馬拉喀什條約》的流程標準,或許是制定長期解決方案的關鍵。
盲校也配備了盲文刻印機。
銜接各類資源,提前融合
不僅學校可以做好鏈接各方的準備,實際上,盲生也需要提前進行融合訓練。
一位聚焦殘障領域的學者指出,“我們發現定向行走被很多視障伙伴視為走出封閉環境的基礎能力,但這種能力光靠在盲校的完美環境里學還遠遠不夠,走出校園后依舊會遇到各種不適應,也會成為進入大學的一種障礙。”有視障學生則表示,除了定向行走,“我們需要在心態上武裝自己,學會怎么面對真實的障礙,客觀地看待自己和他人的不同,而這些往往很難在盲校學到。”
“當盲生自己展現出一定的真實環境融合能力,這時才能進一步推動社會的接納。”一位公益人士表示,“這也意味著,融合是盲校模擬不出來的,包括定向行走能力也是,你在盲校學的那一套,適用于盲校,但不一定適用于社會,這時,誰來提供轉銜支持呢?”
實際上,盲校這類完整的特殊教育體系也總有一天會從視障人士的人生中撤出來。在即將進入大學的這個暑假,彭香香和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參加了金盲杖在上海舉辦的大學生預科班,精進行走技巧、參加興趣班,提前體驗了“準大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此后,幾位視障伙伴又形成了互助小組,分享自己對大學生活的向往或擔憂,一同來商量解決可能面對的困難。
有公益人士指出,這種支持如果動輒需要跨越一千多公里,本身也意味著一種變數和“難獲得性”,如何豐富本土社會支持體系,持續前置嵌入融合訓練,豐富社會支持,同樣也十分重要。
“有時并不是沒有資源,而是身邊的資源存在,卻互相不知道。”一位公益人士說,像廣州也有豐富的社會資源,希望大家用起來,只有用起來了,才有進步的空間,包括廣州市合木殘障公益創新中心也通過開展個人成長、意識寫作、共生舞、定向行走、獨立自煮、殘障意識、走出去、演講溝通等課程推動全人成長,而移山工作室曾經圍繞校園無障礙環境支持制作了地方的工具包指南,其實這些都可以融會貫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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