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申請到美國大學音樂藝術博士的王子安,已遠赴比利時攻讀爵士樂研究生的劉海洋,本科畢業即將成為一名特殊學校音樂老師的張舒勛,在星海音樂學院就讀本科三年級的王廣彬,順利入讀普通中學的鋼琴女孩陳琳......他們與許多音樂學子一樣,執著于闖出一條獨屬自己的音樂人生路,但他們又偏偏與許多人不同——他們視力盡失,無法看到人間的一點光亮。
音樂就是他們漆黑世界里的光。
他們以常人難以體會的艱辛,追逐這一點光亮,成為千千萬萬分之一,成為勵志故事的主角。但他們仍在途中,終點在何處仍須探索。
沒有繼續升學,而是全憑著在音樂上的熱情與執著開始闖蕩的陳偉杰、羅偉俊及更多的視障伙伴,倔強以培訓、商演作為謀生手段,羅偉俊近日和視障樂手合開了“心靈療愈按摩舍”。再苦再難,也希望在這個包容和擁有無限可能的城市里守護小小的音樂天地。
他們都來自廣州市啟明學校(簡稱“啟明學校”),廣東省唯一一所純招收視力殘障學生的學校。在這里,他們心中的音樂種子發芽、生長,直到有一天,夢想蔓延到他們確信自己如果不選擇音樂,一生難以心甘。
然而,老師、家長及其他支持者知道,大多數視障學生會選擇的按摩職業路是一條更好走的路——不是不鼓勵夢想,不是純粹不舍得他們朝乾夕惕、頭撞南墻,而是清醒看到,能真正成為音樂驕子的萬中無一,作為視障學生,他們的人生也需要實現社會化、職業化,實現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支持者們在持續開拓多元就業渠道的同時,鏈接資源,用音樂陪伴視障學生成長,提供更多舞臺,允許與期待更多可能性,但更希望的是他們從音樂中汲取美好和力量,為更自信、更堅定融入社會做好準備。
音樂帶領他們發現更廣闊天地
周五午后,一堂特別的音樂課在啟明學校四樓音樂室開展。
初中部的視障學生們圍在謝明強四周,玩著音樂游戲:當謝明強說“up”的時候,他們要立即往上蹦跳,說“down”的時候要蹲下身子;當他說“girl”的時候要假裝撫著長辮子,說“boy”即要像大力水手一樣展示肌肉......
笑聲不斷的互動游戲結束后,學生們在地上圍坐成一圈,唱起謝明強為他們改編的英文歌,歌里有贊美,有感恩,有力量。在學生們稚嫩清亮的歌聲中,一旁的老師和家長嘴角泛起微笑。
今年的3月到12月,每個周五下午,作為星海音樂廳音樂陪伴計劃特邀音樂導師來到啟明學校,謝明強都會帶來這樣有趣的時刻,通過歌唱、互動、游戲,讓孩子們學會英語歌曲,目標是形成一個原創短劇,在星海音樂廳“音樂陪伴計劃”匯演的舞臺上呈現。
“這個任務看起來很難,但完全可以實現。”一個多月前,當謝明強第一次來到啟明學校的時候,孩子們或者羞于開口唱歌,或者對自己的英語發音很自卑,或者動作扭捏,如今他們落落大方,大膽跟老師開著小玩笑,跟上老師的節奏和步伐。
易美炫、韋昱辰、袁敬軒、羅靈池同樣每周一次參與到謝明強的“音樂陪伴計劃”課堂中,對于音樂卻有很不同的態度。初一學生易美炫非常熱愛音樂,在“音樂陪伴計劃”課堂的啟發下,她給未來定下了一條明確的路子——成為一名音樂人,并且已經開始學習音樂創作,寫下好幾首曲子。
“以前我很討厭英語,現在覺得原來它也挺有趣,我相信我也能學好。”6年級的視障孩子韋昱辰說,音樂對于他來說是學習英語的一種方式。
12歲的羅靈池有可愛的虎牙,個子不高,說起話來很有條理。她和弟弟都是低視力孩子,能看到漢字書,同時也學習盲文。在“音樂計劃陪伴”課堂上,她逐漸變得開朗,但是音樂對她的意義更多是能獲得放松、開心,她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名中醫醫生:“因為外公外婆開了中醫診所,從小到大都可以看到來診所看病的人,而且醫生可以用電腦,也可以用手去感知病人的情況,所以家人都很支持我這個想法。”
14歲的袁敬軒天生失明,有一點點光感,只能分清白天和黑夜,但特別有主見。幼兒園就來到啟明學校,他一開始在老師的“逼迫”下學習二胡,每天練習一兩個小時,感覺“挺無聊的”,因為很難聽,而且手疼得厲害。慢慢地,他的二胡越拉越好,他也打心里感到有意思,就這樣堅持了快6年。這條音樂路會走向職業化嗎?袁敬軒說“不一定”,“如果把音樂變成職業,那我就會少一個愛好了”。
他更希望長大了能“到公司里去寫程序、寫代碼”。有啟明的學長畢業后從事游戲開發、無障礙行業,他因此受到啟發,如今已經開始學習編程。“當然這很難,而且資源很有限,我只能用朋友圈里面一些基礎的工具和資訊。”袁敬軒說,要寫代碼起碼也要讀到研究生,所以他除了課內,課外也非常努力。
面對孩子們各有各的思索,謝明強很是欣慰。
謝明強出生于廣州古琴世家,父親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嶺南派古琴大師謝導秀。他自小學習中西方音樂,在英國深造和生活二十多年后,回國后創辦了音樂劇教育機構,也加入音樂陪伴計劃擔任特邀音樂導師。來到啟明學校前,他心中本來暗藏著挖掘音樂天才的期望,后來發現雖然確實有音樂能力較為突出的孩子,但隨著課程的推進,他將目標調整為給孩子帶來發現更廣闊天地的機會:“我想,這才是音樂陪伴計劃的真正目的。”
音樂引導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
音樂一直是啟明學校孩子們生活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
廣州市啟明學校音樂科組長彭瑩說,啟明學校白云校區大部分視障學生是住宿生,學習音樂可以給他們的校園生活增添樂趣,音樂更具自娛性,“孩子們經常三三兩兩地唱著歌,有的還彈著吉他自彈自唱”。
在看起來輕松自如的彈唱背后,孩子們要克服的除了視力障礙,還有身體機能上的障礙。“視障孩子通常有手部僵硬的問題。”曾多作為他們的音樂老師,一開始需要手把手教會他們手型。
“其實并不如大家想象的那樣,‘上帝關上了一扇門就一定會打開另一扇窗’,不是所有視障孩子都有很強的音樂能力。”曾多坦言,視障孩子中有音樂潛能的比例跟健全孩子中的比例差不多,因此老師們更經常給孩子強調的是“音樂是你們最好的朋友”。
音樂作為視障孩子的陪伴者,切切實實為他們帶來了改變。“當看著孩子們表達音樂或者欣賞音樂時的張張笑臉,會看到他們的開朗、陽光、求知欲和自信。”彭瑩曾經把一個班級從小學一年級帶到六年級,班上一個孩子因為自我懷疑、害怕答錯問題,課堂上被提問時總說“不知道”。通過她的引導、鼓勵,他開始能夠開口回答問題,但總是會加一句“我不知道對不對”。孩子的父母很關注他的狀態,向彭瑩咨詢課余要不要讓孩子學一門樂器,她十分贊同并給出專業的建議。后來這名學生開始學習鋼琴,在校內外都在“和音樂培養感情”,慢慢地能主動表達自己對音樂的理解,還可以自信地為同學們演奏鋼琴。
“音樂課的意義正是如此,以美育人,培養孩子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彭瑩說。
曾多也帶著特殊學校教師特有的一種使命感,希望盡可能為孩子們提供更多學習的機會,“拓寬他們以后的人生路”:“有一門專長,有登上舞臺展示自己的經驗,能讓孩子們更有自信。”
目前視障孩子們以學習豎笛的為多,也有的學習二胡、古箏、合唱,老師提供一對一或一對多的教學,并把好的苗子吸收到不同的社團中,為他們提供培訓、展示的機會。在為視障孩子們提供普遍音樂教育的同時,老師們心里也懷有期望,“畢竟啟明學校還是走出了幾個音樂學子,我們相信未來還是有學生能具備這種可能性”。
音樂是啟蒙也是起點
音樂陪伴計劃也同樣允許和支持不同的可能性。對于視障孩子來說,它是啟蒙,也是起點。
在來到啟明學校之前和之后,謝明強跟音樂陪伴計劃團隊有多次的討論:“為孩子們帶來不同的音樂形式和機會之后,要引導他們走向怎樣的路徑?”
他希望一步步打開他們的認知。此前,他也曾是音樂陪伴計劃另一個結對學校、外來工子弟學校廣州市海珠區東風第二小學的音樂陪伴課堂導師,在課堂上讓孩子們打開自己、釋放天性,幫助他們在星海音樂廳的舞臺上歌唱、歌唱,“音樂陪伴計劃讓他們看到更廣大的世界。”
他希望通過舞臺劇,讓視障孩子們代入別的角色,體會不同的人生和情感,產生更多的思考。在每一節課里,他會嵌入一些小目標,也許是體會“感恩”,也許是了解社會規則。“比如一個女孩很聰明,學得很快,特別多話,抱怨學會了還要跟其他伙伴同步繼續練習,我就會告訴她‘你很有才華,但是要把時間留給一些沒有你那么有天賦的伙伴上,因為你們是一個群體’‘等待比你進步慢的伙伴也是一種美德’。”謝明強認為自己教的不僅僅是表演,或者藝術,而是“素養”,“希望他們在課堂上學習完整的藝術: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尊重藝術。”
他也希望推動更多人去思考他們能否走音樂路,怎么走,有沒有可能突圍,“這么多的資源傾注在他們身上,能得到怎樣的反饋?”
歷年來,啟明學校走出了王子安、劉海洋、張舒勛、王廣彬等音樂學子,也有學生考入長春大學、北京聯合大學的音樂系,攻讀音樂表演方向,今年就有3名同學考上本科學校的音樂相關專業。
“一直以來,我們都持續努力開拓孩子們的其他能力,音樂也是他們一個選擇的方向。因為他們喜歡聲音、音樂。”啟明學校副校長布文鋒說,因此學校希望開展更多方面的課程,與星海音樂廳創辦的音樂陪伴計劃結對,也是希望孩子們在音樂方面能夠多一個舞臺。
但是,他心里一直很清晰,孩子們要走音樂職業路并不容易,“這么多年來,真的能‘冒頭’的‘也就幾顆星星’”,而求學階段結束后,社會能否提供相應的工作崗位,音樂學子們能否順利就業,更是未知數。即使是最近剛剛順利入職特殊學校的張舒勛,在她的支持者看來,可能在未來一段日子里還要克服眾多困難。
布文鋒直言,中醫推拿對于視障學生來說是一個比較好的職業,因為就業率比較高,有機會入職醫院的推拿科、專門的醫院,也有創業的機會。當然,對于學生和學校來說,肯定不愿意看到只有獨木橋可走,希望能有多元發展的途徑。多年來,啟明學校不斷探索其他可能性,比如廣播主持、心理咨詢,社工服務等。
因此,他更希望孩子們不要因為考慮就業而學習音樂,而是把它作為一種興趣,一種形成個人審美能力、展現自我價值的方式,而相應地,學校也從不“功利”,沒有給孩子們定下什么明確目標,“作為老師,最主要是尊重他們自己的個性發展、個人愛好,家長也要尊重他們自己要走的路。”
音樂是開放、普惠、公平
支持者們都意識到,在視障孩子的人生路上,所有的“他者”,都只是陪伴者。
“‘陪伴’就是沒有任何傾向,沒有任何功利,不是選優培強。”王冬云由始至終堅持音樂陪伴計劃的定位——一個普惠性、倡導型的公益項目,“我們始終記得初心,用藝術滋養孩子,讓孩子喜歡和享受音樂。”
作為廣東省星海音樂廳主任、音樂陪伴計劃項目創始人,她的理念一如項目的口號:“音樂的世界里,不孤單。”在過去近6年時間里,音樂陪伴計劃不斷踐行陪伴的使命。
2018年11月29日,星海音樂廳攜手廣東公益恤孤助學促進會,發起音樂陪伴計劃。此前一年的準備中,王冬云調研發現一個幫助特需孩子學習樂器的項目遇到困境——支持的孩子流動性很強,而音樂學習需要持久練習,因此這個特需孩子樂團經常出現學員進出影響訓練進度的情況。
“先行者寶貴的經驗給了我們啟發,我們應該把項目定位為支持平臺,服務的重點不是培訓,而是倡導。”王冬云和星海音樂廳團隊決定發起一個公益倡導型藝術項目,打造一個匯聚高質量演出、優質全球藝術家資源的平臺,帶領不同有特殊需求的孩子走進藝術之門,讓他們喜歡上音樂。她堅信,藝術的美和力量能給所有人的生活帶來積極的影響,“任何人都不會拒絕這種體驗”。
歷經近六年的探索和發展,音樂陪伴計劃活動形成 “走進音樂廳” “走進校園” 和 “走進醫院” 三大系列,將孩子們請進星海音樂廳,觀摩樂團排練,親手觸摸樂器,參觀臺前幕后,同時也為廣州的四所定點結對學校送去量身定制的音樂課程。其中一所結對學校就是啟明學校。
在謝明強之前,青年竹笛演奏家楊偉杰、琵琶/中阮演奏家沙涇珊也曾應音樂陪伴計劃邀約,組建導師團隊,為啟明學校的孩子們帶來民族樂器教學及音樂素養知識講座。2024年1月17日,啟明學生的師生們更在“因你動聽 2024音樂陪伴計劃慈善音樂會”中嶄露頭角,第一次登上星海音樂廳舞臺,表演了竹笛、二胡、古箏、合唱、詩朗誦與琵琶等七個多姿多彩的節目。
隨著項目穩步成長,外界發出疑問:音樂陪伴計劃支持的孩子,尤其是大多數人認為最有可能具有音樂才能的視障孩子,當他們成長為青年后,是否能被推向職業道路?
“喜歡是第一步,如果他們喜歡上音樂,也有能力,就需要相應的專業機構承接。”王冬云清楚知道,音樂陪伴計劃是特需孩子支持體系中的重要一環,但也僅僅只是其中一環,它起到的作用,是倡導,也是鏈接。她強調,縱然允許和期待任何可能性的發生,音樂陪伴計劃依然是普惠性的,既不是“音樂成才計劃”,也不是“音樂精英計劃”。
事實上,對于視障學生,王冬云秉持“無差別”的教育方式:“對待他們跟對待健全孩子一樣,就是最舒服、最好的方式,就是日常。”她希望音樂陪伴計劃特邀的音樂導師不對孩子們降低標準。
這個開放、普惠、公平的平臺,為包括視障孩子在內的特需孩子提供舞臺和接觸更多藝術家的機會,提高他們的鑒賞能力和品味,有才華的、家庭支持的孩子,有可能因為獲得藝術家的青睞而找到未來的發展路徑。與此同時,音樂陪伴計劃致力于給更多機構和個人帶來思考,“能不能利用手里的資源為更多特需孩子做多一點事”,并為社會支持體系的前端、后端做好鏈接。
與廣州市少年宮特殊教育部達成的長期合作是一個很好的案例。多年來,少年宮發揮優勢,挑選、發現、培育人才,音樂廳提供鏈接藝術資源和展示機會,形成特需學生音樂職業路中極為重要的兩個環節。以王子安為例,就讀于啟明學校時,音樂才能已脫穎而出,家庭、少年宮均寄予厚望,他個人也有強烈的意愿和決心,星海音樂廳不遺余力為其提供舞臺和機會。一年前,星海音樂廳便為王子安舉辦一場講演活動“追耳朵的人”,他有機會以青年中提琴演奏家的身份,為心智障礙、視障青少年兒童帶來一場精彩的公益表演。
活動引起社會各界關注,贊美、掌聲撲面而來,其中也夾雜著隱隱的擔憂——他未來的音樂路怎么走下去。“這一路要靠他自己走,走得多遠,答案在他心里。”王冬云從容說道,“但只要需要我們的幫助,只要我們能做到,絕對會盡力。”同時,她希望向社會各界發出更強烈的呼吁:“我們不能讓有特殊需求的青年在融入社會時孤軍奮戰。”
她只愿這個在她看來如微光閃爍的音樂陪伴計劃,像一束細小卻堅定的火種,點燃起一片廣闊的、充滿希望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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